一
在这座城市里，她连一滴水也算不上。算什么呢？我也说不好。如果说她算一粒灰尘，但这座城市的尘埃里却没有她那一粒。她属于遥远的深山里。到底是哪一座深山，那里的山峰怎样生长，溪水有着怎样的脾气，房屋有着什么样的表情，我也一无所知。我只知道，她是个裁缝。就在图书馆与保险公司之间的过道里，摆了一台缝纫机，为城里人的方便和他们一家的生活缝缝补补。
那个店面，是属于城建局的铺面。在靠近图书馆的那面墙边，做了一排低矮的房屋，面朝保险公司。一共也只有四个铺面，一个宠物兽医店，一个理发店，另一个是环卫工人存放工具的仓库。前面只有一条细细的过道，一直铺向江边的沿江大道。江面的风，不嫌弃这里，常常带着它的凉意光顾。似乎是专门来看看她到底过得怎么样，有着什么样的表情与心情。
我与她也并不熟。命运的手指，并没有任何机缘把我们给拨拉到一起。偶尔碰上，并窥视到她生活中的一角，也是因为妻子常常请她缝缝补补。我去约妻子，或是去那里等她。
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，蓄着普普通通的齐耳短发，穿普通的衣裳，而且以老气的蓝色，或是灰色居多。不大不小的眼睛里，常常泛着笑意。笑声似乎是她放养的一群鸭子，常常被她赶出来，塞满小小的缝纫店。只是那张略显稍大的嘴和两张薄薄的嘴唇，破坏了她的整个面相。看上去，类似于一张面饼，扁平而缺少特色。再加上四季都缺乏血色的脸，使得她的整个形象成了一种病态的存在。她的独子正在读高中。那个细烟杆一样的小家伙，戴四百度的近视眼镜，也是她生活中最大的拖累和最高的希望。
二
这天，我和妻子一同上街。等我办完了事，打电话给她时，她让我去那家没有招牌的缝纫店。
一进去，我就发现，一种伤心的气息充满了小小的缝纫店。她没有缝纫，就坐在自己的缝纫机前，脸上挂满泪水，对着我妻子倾诉。似乎连那台老旧而又劳累的缝纫机、简洁而疲惫的案板、安详而又无辜的电熨斗，以及那些布料们，都充满了无尽的悲伤。倒是妻子是个忠实的听众，坐在她面前，一脸的虔诚和一副虚心听取的模样。
打过招呼，那女人勉强挤出一丝笑，让我坐。
我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，这两个女人却依旧漠视我的存在，继续在她们的伤心里滑行。
“你不晓得，那个死鬼，是个赌徒呀。”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，“原来在农村的时候，你不晓得，他一顿饭吃了，就跑到满处地去赌博，饿了才跑回来。回来也是十指不伸，所有的事全都是我包了。”
“碰上这样的男人也是恼火。”妻子说。显然，她是个推波助澜者，话的后面有一双看不见的手，正在把她的情绪给推向高峰。
“所有的事情全包了，我也没有意见。”果然，女人继续在她的情绪里向高处爬行。“可是，他却逼着我要钱呀。不给钱，他就把我往死里打。身上打得青一块、紫一块，几天都不好。你说，我一个农村妇女，哪来钱呢？”这么说着，女人寡白的脸上，又增添了新的泪水。
“现在呢？”
女人却没有回答妻子的问话，而是沿着她的情绪线，一直向前。“他的两个老人，也跟他穿一条裤子。我们两口子闹意见时，他们就跟着帮腔。你说我嫁进那个家图的什么呀？娃子从生下来，一直到现在，他没管过一天。”说着，她抬手摸了一把泪水。然而，那泪水并不理解她，太过汹涌。也直到这个时候，她的意识才清醒过来，发现泪水太旺盛了，就站起来，从一个衣架下取下一条毛巾，擦了一把泪。然后鼻子里发出滋溜一声响。似乎是一个止住泪水的信号，或许是提醒自己关闭泪水的阀门。然后她将毛巾放回原处。这才又接着说：“不过现在好多了。我和他闹了几次离婚，他现在终于出门打工去了。”
显然，她意识到了妻子的问话。
“那就好了。”妻子说。先前那张虔诚的脸上，也露出了笑容。
三
女人的情绪也开始朝着好的方向转变。似乎是从一面阴坡里，转到了阳坡上，那里出现了少许的阳光。先前铺在脸上的阴云，有少许的松动和撤退。“现在我也没别的，就是一心一意地把儿子供出来。只要他讨到一口吃的了，我死也能闭眼睛了。”
“那是。”妻子说，“家里呢？”
“家里还不就剩两个老家伙。”
“家里也要你管？”
“我不管谁管？”女人说，“他们又挣不来一分钱，一切开销，都是靠我这双手一手一脚地给他们挣来的。”
“那孩子他爸挣的钱呢？”
“谁晓得他做什么了。”女人说，“不过不说无良心的话，去年过年的时候，他拿回来了五千块钱。”
“那也就够了。”
“把你们的时间都耽误了。”这时，女人望了我一眼，大概是清醒的意识才意识到不该在一个外人面前说这些家事。“听我在这里说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。”说过，她就站起来，把缝好的衣服递给了妻子。
妻子接过，我们再告辞出来。一路上，我和妻子也没再说一句话。我知道，她就如同山里众多的家庭妇女一样，依旧在那里缝补着岁月，缝补着生活，缝补着一家的日子和新的希望。这或许就是生活派给普通人的毕生任务，唯有用善良和坚韧才能完成。